农药，穷人的仙丹
今天是大年初十，很多人把它当做新年上班的第一天，应当快乐。
这是我大病初愈后第一天上班，更应当快乐。
我努力快乐了不到四个小时，快乐就戛然而止！
因为我是穷人，因为我有一堆穷亲戚。在他们的世界里，很少快乐，在他们的世界里，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。他们在大年初八来消息了，终止了我的新年快乐。
中午，小侄女在微信群里说，大舅妈上午喝农药去世！
紧接着，另一个侄女说，她婆家的一位女亲戚几天前喝农药去世！
她们经受了怎样的苦难？以至在大家都祝福“春节快乐”的时节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！
侄女的大舅妈识，麻利，大方，通情达理，我家有事她都来热心帮忙。最近20年，我先后回家主持了三个丧礼，送走了母亲、父亲和二哥，每次都是我在极度的悲伤中，勉力主持并承担所有花费，每次都是她来教我人情来往方面的事情，并主持做饭。我对她充满了感激和歉疚，我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大姐。
苦难之家，没有什么欢乐可以和亲戚分享，只有一次，我算对得起大姐，那是大前年侄女嫁人，让她分享到了做亲戚的一些欢乐。
二哥去世得早，侄女由我抚养多年，我的身份实际上是女方家长，是婚礼的总操盘的人。我完全无法胜任，我十几岁就离开家乡，几乎不了解家乡婚礼风俗，亲戚都认不全。更要命的是，我不断回忆起这个家庭的苦难史，尤其是二哥去世的情形，一场一场大哭，人哭得稀软，根本无法主事。我有多篇微信记录当时的情况，下面是其中几篇——
一、嫁女
过几天是侄女大喜的日子，也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回家乡。
十年前二哥去世，我赶回去办丧事。我没有赶上送终，但我知道二哥最不放心的是小女儿，孩子刚上初中，家里连衣食都是问题，失去了父亲的庇护，孩子的命运是他最大牵挂。我伏在二哥耳朵边，告诉他，一定把孩子抚养成人。
十年，我兑现了诺言，侄女大学毕业，有了工作，现在也即将有自己的家庭。她是我的侄女，也是我的女儿。
女儿要出嫁了，我翻检旧照，找到了她几张小时的照片。我还记得她一两岁时的样子。小时她爱唱歌，她唱的歌还不许别人唱，“那是我的歌！”大概三岁时，骑车到亲戚家，她非要坐在横梁上跟我走。来回五十里，有很多是山路，我的屁股都颠肿了，她还没坐够，不肯下来。
孩子，叔叔没有嫁妆送你，我写了一组我家的故事算是给你的嫁妆。
孩子，人生如是，珍惜每一份爱，愿你一生幸福！
二、哭嫁
侄女今天出阁。十年来，我兑现了对兄长的承诺，代行父亲之职，呵护她成长。今天，我又作为家长组织指挥婚礼，接受晚辈的跪拜。人生就是爱和责任的传递，女儿，我牵着你的小手走过了十年人生路，今天我要把你的手交到另外一个人手里，愿你们携手同心，永远幸福！
小女出嫁，惊天一哭，嚎哭抽噎近两小时 ，五内俱摧！
一苦我儿自幼丧父，孤苦求学：
二哭二哥（侄女父亲）素负才名，身逢乱世，穷病早逝；
三哭父母穷困一生，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；
四哭自己十年前在二哥灵柩前的承诺兑现，女儿终于养成。
孩子，对不起，在这大喜日子我哭得如此放肆，哭得死去活来，吓坏了众亲友。只要你能幸福，我哭干了泪水也无所谓！
三
十年一哭，现在肠子还疼。
大侄女在微信里写道……
“堂妹今日大婚，佃佬（细叔）一整天都悻悻然，心不在焉。二佬（二叔）去世多年，临终时将年幼的女儿托付给细佬，才咽下最后一口气。细佬将她当女儿看待，今日女儿出阁，心里自是难受。临出门前，终是按纳不住，嚎啕大哭，婚车都走远了，抱着门前的树干子哭得更凶了……许是想起了过往人生的些许种种吧……男儿有泪不轻掸，只因未到伤心时！！！感性的人都这样……哭吧哭吧！渲泄出来就好受些了。看着细佬像个孩子倦蜷缩在那里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泛滥成灾了。半响细佬终是哭累了，似是睡着了，默默给他打开电扇，也就没再打扰他……记忆中我像他这样大哭只有两次……哭就哭吧，尽情的渲泄一下不良情绪也好，我的细佬！
——啊，孩子长大了，懂我。
在我哭得不省人事时，是大嫂站了出来，她把所有复杂的具体事宜都承包了。她和侄女的三姨代行了母亲的职责，她们知道几十个风俗习惯，比如找来皂荚和花生，说是寓意早生贵子，很多风俗我从来没听说过。
我空有一个家长的名声，实际上最后啥具体事务也没操办。
在我们家乡，有一句话叫“天上的雷公，地上的舅公”。说的是母舅有仅次于父亲的权威和尊严，母舅如此，能够主宰母舅的舅妈自然也是极受尊敬。
理论上如此，但大舅妈真的是不是受到实际上的尊敬，那完全靠舅妈的人品、爱心和能力。
大嫂是配得上雷母的大舅妈。侄女从出生到生孩子，每次都要受到她的呵护。大前年侄女出嫁，到婆家做媳妇应当注意的事，我肯定是教不了，侄女的妈妈也是啥事不懂，也教不了，幸亏有大舅妈，才让我女儿体面出嫁了。
我不知道这样一位爽朗、能干、爱面子的大姐，为什么要选择在今天喝农药解脱？我无法猜测具体原因，但我知道，她不到绝望，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！
另外一位亲戚，我完全不认识，我也不知道逼她走上绝路的具体原因。
我无需猜测。
我生在这片土地，我的根须至今深扎在这片土地上，我熟知这片土地的所有苦难，我品味过这片土地的所有味道，我中过这片土地所有毒素，我知道他每一颗植物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，我对每一位乡亲的喜怒哀乐都感同身受。
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死，为什么选择农药。在我的《你不懂穷人》中我提到过四婶70年代喝农药的事，还提到村里其他人喝农药的事。
疾病，用什么解脱，农药！
穷困，用什么解脱，农药！
孤独，用什么解脱，农药！
农药是穷人的仙丹，是苦难的终极解药。
浸泡在农药里的乡村，依靠农药改变宿命的穷人。
可怜的大姐，来世托生富贵之家，不识农药为何物！
（2017年2月6日中午）